在大和年间的长安,他终于在案头处理主客往来与外交文书,兼领集贤殿学士之职,朋友来访时常被请去洛阳吟诗唱和。表面风浪好像止息了;但他身上的风沙仍在讲述一段逾二十载的迁徙。刘禹锡,从772年出生到842年辞世,走的是一条不肯低头的路。他在晚年写下《乌衣巷》,一句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”,像把一枚冷镜递给时代:世族门阀已换人间,风流不再囿于朱门。这种看透又不放弃的神情,贯穿他的政治选择与文学面貌。
气质与名望的两面
如果把中晚唐文人放在一张桌上比较,韩愈更像一位直抒道理的师长,柳宗元冷峻、孤峭,白居易则温厚、诗意生活;刘禹锡兼有锋利与亲民。他的“锋利”,让不少保守派——有如武元衡那一路的人——对他评价低,甚至斥之“倔强不可教化”;韩愈也有过“恃才犯上”的批语。可是到了民间,他却被称为“诗豪”,白居易对他的赞许很直白,连州百姓为他修堤、办学而立刘公祠;苏轼后人评其作品时说,“梦得之诗,在处应有神物护持”。一面为“刺头”,一面为“受护”,是他一生名望的两面。
少年聪慧与制度之门
真正的故事往往从一个门槛起步。793年,22岁的刘禹锡连中进士与“博学宏词科”,两年后又过吏部取士科,所谓“三科连捷”,是当时少见的荣耀。唐代科举大致以进士为正科,制科如“博学宏词”侧重文学与见识,吏部取士则补充具体选官,连捷意味着他在文才、判断与政务潜能上都被认可。柳宗元看重他,“断事明,国之材也”,同侪的评价也为他后来不畏风浪埋下伏笔。
展开剩余83%入仕之初,他先在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府任掌书记,军政文书交汇处磨砺本领;不久由京兆府渭南县主簿升监察御史。御史台的职责,在唐制中是监纠百官、疏理纲纪。他在台中管过钱币改革、官员整顿,查盐铁案时格外严,盐铁是国家最重要的财政命脉之一,不容私枉。长安因此流传“铁面刘郎”,他也因此在首都的光景里名声大作。其间他与韩愈、柳宗元、白居易等往来甚密,诗文唱和,意气相投。
短梦与反扑:永贞革新
805年,顺宗即位,王叔文借机组建改革集团,提拔刘禹锡为屯田员外郎。员外郎是尚书省下员外之职,非正郎而掌分曹,其权虽有限,但正处国政操作层。两人支持的政策——罢宫市、减税、放宫女——短短146天里在市井引起不小回响。所谓宫市,是内廷强行索取市货的制度,伤商害民;放宫女是节省耗费、减轻宫廷人口与财政压力。这些措施在百姓眼里是降负与归正。但宦官集团旋即反扑,王叔文倒台,刘禹锡受牵连被贬为连州刺史,途中改谪朗州司马,从此进入漫长的外放生涯。
地方与诗:朗州、连州的多重炼成
朗州(今湖南常德)地远瘴重,他在那里一待九年。水土不服、疟疾缠身,友朋音讯稀少,他却不把心力耗在怨怀里,改以地方事务为安身之所:修学、纂医,编成《传信方》,帮助百姓治病;写《天论》三篇,谈天人关系,不是一味“天命”主宰,而是人与自然互相牵引。他的诗也在此发生转折,《秋词》里那句“便引诗情到碧霄”,把从困局中抬头的劲道写得爽利,调子明显不同于柳宗元的冷抑。
815年,他在长安玄都观题诗:“玄都观里桃千树,尽是刘郎去后栽。”表面风雅,骨子里讽中时政,刺到新贵的痛处。结果再度被贬为播州刺史(今贵州遵义一带),地更险恶。裴度念及他母亲年迈,为之求情,改为连州刺史(今广东连县),又是五年苦任。连州是百越旧地,风俗殊异,他不以中央官僚自居,建海阳书院,开岭南科举先河,果真出了第一位进士刘景;他还学当地瑶族踏歌,把“蛮声”融入汉诗,“杨柳青青江水平,闻郎江上踏歌声”的句法、节奏便有民歌的回旋味。彼时柳宗元在柳州亦逢艰难,寄来信札诉苦,他回以诗句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”,既安慰友人,也为自己打气。
边地的歌与铭:夔州到和州
短暂回京后,到了“长庆年间”,记作长庆四年(821年),刘禹锡又被贬为夔州刺史。三峡险要,他采巴渝民歌写成《竹枝词》,那句“东边日出西边雨,道是无晴却有晴”,写出夔峡天气的怪与美;他听老人讲禹王故事,作《九华山歌》,赞山势磅礴;巫祝、傩舞的风俗也被他纳入诗中,自然、民间、政务交织在他的笔下。到宝历二年(826年),再贬和州刺史(今安徽和县)。地方官不讳刁难,从厢房逼他到茅屋。人在窘境,他写《陋室铭》:“山不在高,有仙则名;水不在深,有龙则灵”,不是自怜,而是一种清贫自守与品格自信。后来迁居德胜河畔,秋光湖月入诗,成《望洞庭》;甚至半间破屋里,他仍写《秋江晚泊》。这类作品把困顿生活化成诗意,给人一条通往精神自足的路。
贬谪的数字与心志
刘禹锡的贬谪、迁转累计约有27次,包括改任与外放,真正意义上的流放达23年,自805至827,几乎未曾安稳。这番更替,不只是政治斗争的账,也是一场人格的考验。宦官与保守派把他当作“不能教化”的硬骨头,长安朝局常把这样的人视为“刺头”,毕竟他总挑战旧规矩;而在连州等地,百姓记住的是修堤、办学与医书,愿为他建祠。与柳宗元相比,他的诗风更乐观,不那么苦闷,带有“困境中仍见春”的明亮。也正因如此,苏轼才看见他诗里的“神物护持”,这是后人对他作品生命力的感叹。
官名与权力的小科普
读他的官途,时常会跳出“员外郎”“刺史”“御史”等称谓。员外郎是尚书省中郎官之外的员外之职,非正郎却承事分曹,有实务但权不重;监察御史专司纠察,有权奏弹百官;刺史为州郡最高行政长官,管赋税、治安与水利。后来的“检校礼部尚书”,是加衔、虚衔性质的荣誉职衔;“太子宾客”则为东宫顾问性职位;“分司东都”,意味着在洛阳分管事务,不再亲历中枢激烈之争。了解这些制度定位,才能读懂他从“风口浪尖”到“外放州郡”再到“半隐半仕”的曲线。
归来与晚年的秩序
经历诸多贬谪后,827年他卸任和州;次年大和二年(828年)回到长安,任主客郎中,兼集贤殿学士;830年,加检校礼部尚书。他后来常赴洛阳,与白居易唱和,积稿成集。大和五年(831年),出任苏州刺史,兴水利、疏河道,江南受益;开成元年(836年),因足疾改任太子宾客,分司东都,加秘书监等闲职,基本进入养老阶段。《乌衣巷》于此时期发声,以极简笔法写世事迁变,古今荣枯一目了然。842年,刘禹锡在洛阳临终,享年71岁。临终前编文集,自序里透出胸臆:天赋才干而无处尽用,得人怜悯,他不责怪别人。这种自白,不是退场的抱怨,而是看清局势后的自持。
文学与思想的双线
他的文学成就以诗为主,存世八百余首。早年锋锐,贬谪中转向现实,关注民生、抨击不公。《西塞山怀古》写英雄与江山的互照,有哲理的影子;再题玄都观,景物如旧,心境已非初见。与韩愈、柳宗元一道,他参与古文运动,主张“文章载道”,反对骈体的繁华空疏,散文之《陋室铭》至今仍在中学课本中打动少年心。《天论》谈天人互动,后世评价其思辨相当罕见,它将天地、社会与人生连成一线,不落宿命与虚玄。
政治选择与时代的碰撞
刘禹锡的政治选择,属于革新派:他希望以政策减税、清宫市、复市井,救治晚唐的疲弱。然而中后期的唐朝,宦官专权、藩镇割据、财政吃紧,改革必然触痛固有利益。王叔文集团倒台后,他成为靶子,贬谪不止。那些掌权的宦官头子,靠阉割制度上位,维护旧利、打击异己;保守派宰相也不愿改革破局,让既得利益被动摇。韩愈的批评,白居易的赞许,两端的评价互相映照出他性格的硬朗与政治的激进。晚年虽得回京,却多为名义上的头衔,远离决策核心。
故人之比较与精神底色
把他与柳宗元并便能理解“乐观”的珍贵。柳宗元的诗多写孤愁与天然之冷,刘禹锡则把民歌、巫傩、江湖秋月写入诗中,把剥落的生活修补得有温度。他也善于在朋友的来往中互相提携——连州时的那句“沉舟侧畔千帆过,病树前头万木春”,送出的是一种时代将行、人事会变的劝慰。这种明朗之心,使他在朗州九年、和州茅屋时仍能写下《秋词》与《陋室铭》,而不是陷入抱怨的深黑。
起点与家世的伏线
他的家世不是豪门,却有读书的底色。772年出生时,安史之乱的余波仍在,唐室走出盛世后中气不足。父亲刘绪曾为小官,避乱迁嘉兴,他在江南水乡成长,七岁能诗,十九岁前几乎未离江南,自学啃书,再赴洛阳、长安游学,才真正接触到更大的圈子。这段“江南—京畿”的往返,后来在他的诗里化为水纹与市声,也养成他既懂制度、又能近民间的双重视角。
被反复“改任”的现实与余声
除了各州刺史,他还不断经历“改任”“外放”的节节变化,累计27次左右,23年流放自805至827年,数字本身就是一个压力。可是他在每一个地点都留下治理与文化的痕迹:连州的海阳书院、岭南科举开端与刘景为首位进士,夔州的《竹枝词》与《九华山歌》,和州的《陋室铭》,德胜河畔的《望洞庭》,以及哪怕“半间破屋”时的《秋江晚泊》。这些诗歌不属于宫廷,也不只属于文人雅集,它们植根于地方的风土与百姓的日常,成为他与时代的相互慰藉。
余论:硬骨与温情的并存
回望刘禹锡,他既是“铁面刘郎”的御史,也是懂得“蛮声入诗”的地方官;既遭贬谪,又被百姓铭记;既有革新志向,又懂自处之道。他的作品在广大读者中久不退色,既因语言精炼、比兴鲜明,更因其中有一条坚韧的精神线索:不夸胜、不苟安,仍肯在今日过活。晚唐风雨里,能有人在“东边日出西边雨”的变幻中写出“道是无晴却有晴”的明光,历史自然会记住这种眼神——它不乐观到瞧不见难处,也不悲观到失去力气,而是把骨头硬在该硬的地方,把心软在该软的地方。这样的刘禹锡,既是革新的象征,更是生活的引路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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